酒杯,原来胖子不是别人,正是苏珊的同学,市委宣传部的大部长。
  过了一会,还是部长先伸过白胖胖手来,去抓了春香小手,抚摩着说:“原来是你,真没想到,在这儿作服务小姐吧?”
  春香抽回手来,羞怯怯的问:“部长几时来的,检查工作么?”
  部长的白脸阴黑起来,去呷了口酒再夹块鸡翅嚼着,半天才说:“别叫我部长了,我和你一样是老百姓,当老百姓好,无官一身轻。”
  春香以为他在谦虚,笑了说:“当官的就是当官的,老百姓还是老百姓,我咋敢和部长比?那次多亏了你,要不我和罗济还得去坐牢呢。”
  部长拿筷敲着桌说:“那点忙算什么,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只是事后我被撤了职,下到你们县来,作了地地道道的老百姓了。”
  春香吃惊地说:“部长真会开玩笑,你那么大的官,就是撤了职下到我们县,不当个书记也要当个县长,咋会作老百姓?”
  部长严肃着脸说:“我哄你做啥?到了县后,被安到宣传部作了干事,说是干事,其实啥事也没干的,还不如老百姓呢。”
  春香内疚地说“倒是我们连累了部长。”
  部长摇着胖手说:“哪里是哩。有人写匿名信去告,那位王母娘娘回来一闹,才倒了大霉。”
  春香听到匿名信,那背心就冒出细密密的汗,忙去揩着桌上的酒滴掩饰着说:“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敢去告部长?”
  部长端起酒杯又愤然放下说:“官场上的事你就不懂了,那些官儿们,表面上装得个个都是团结的凯模,背地里却象一群狼,为争一口食,你咬我一口,我撕你一嘴,人们都绿了眼睛盯着部长宝座要取而代之,啥手段耍不出来?”
  其实部长撤职不仅仅是政敌所为,更多成份是春香匿名信起的作用。千金从省城回来收到信后,气上加气,向纪委书记告了男人。书记审查部长,部长起初还抵赖,后来在妻子指出他胯下那块抹不掉的黑胎记后才不得不招了。书记因他是市长附马,去探市长口风。市长一来早伤透这个淫乱家庭的混账女婿,二来直属县的县委书记向他和市委书记分别送过二十万元的礼,要找个部级官儿安,就说:强奸按刑律该判刑的,给他个党纪政纪处分也够宽容的了,这种堕落分子留着,大家跟着学,人们还不骂我们是强奸部门了?于是老账新账一起算,给了他开除党籍和撤消部长重处。市长落了个“大义灭亲”美名,千金也理直气壮投入新部长的怀抱。自然,他猜天猜地也猜不到匿名信是连市里有几条街都数不清的春香身上,总认为是政敌所为。部长撤职后去作了扫厕所的所长,别说被赶出的A保姆B保姆瞧不起,就连再返垃圾桶岗位的黑妇也远远躲了开去。他在市里混不下去,听说H县有个天外天,才申调到H县宣传部作了个不管事的干事。
  春香心里骂句活该,给斟上酒说:“那些官儿们也是,酒肉吃多了就去干坏事,我还以为个个都象报上吹的‘公仆’哩。”
  部长说:“啥公仆啊,哪是骗人的鬼话,常言说官场是染缸,掉到里面,不染成小鬼也染成阎王。”
  春香说:“怪不得我听人说,官儿们就象戏子变的,一会扮红脸,一会扮黑脸,一会又扮鬼脸……”
  部长愤愤击着桌子说:“官儿坏,我婆娘心肠更狠,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去攀高枝?不如找个象你这样的纯情姑娘,过平安日子多好。”
  春香吃吃笑了说:“你攀高枝吃了大亏,我攀你这高枝,不照样吃大亏吗?”
  部长涎着脸皮去扯过手说:“你看我是那种忘情人吗,你走后就天天念着你,要不怎会从市级申调到县级?你主人苏珊呢?”
  春香说:“在后面养病,她也常常念着部长好处的,去见见吧。”
  部长慌忙摇着手说:“以后见吧,日子长着的,她怎么就病了,病了是该慰问的。”
  说罢起身出门,一会儿提了两大塑料袋食品回来,请春香转交给苏珊。又央求春香晚上陪他去夜总会,春香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到了晚上七点,春香陪部长去了夜总会。那意大利的牌楼还是旧时模样,不过“天外天”已换成斗大的“夜总会”了。进入大门里,到处都是生疏的名目,被霓红灯映得明明暗暗,深邃莫测,倒把春香给弄糊涂了,不知去哪儿好。恰在这时,婉儿送一个男人出门转来,正往园里走,春香陪苏兰苏珊逛天体园时是认识她的,便叫带路。婉儿领着两人转了一圈,介绍说原来的录像室已改作棋牌娱乐室,明说玩棋牌,其实是大赌场,没去头的。红屋居改成按摩室,金三角开着桑拉浴,黑非洲作了美容美发院,这三处去男客就有女侍来服务,去女客就有男侍来服务,服务内容和原来差不多。还有原来的这样包间,那样吃唱的地方照常进行着性的活动。问他们愿去哪一处。春香红着脸说还是去天体园吧。婉儿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天体园。
  带着两人来到当初的天体坪,那里已隔了几十个墨打似的双人舞厅,正响着震天价的舞曲,一对对男女关了门跳得正欢。春香不习惯那种嘈嚣,又来到天体湖,湖面没了,水上建有许多精致小屋,赫然标了“水上酒吧”,每间可坐一对男女,门外挂了“请勿打扰”字样。部长瞧着字样就要进去,春香说才吃了饭肚皮还撑着哩,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的。部长只好作罢。三人来到天体屋,天体屋倒还清静,不过探头去听,里面都在小声地放了有色录像。原来的贵族屋摆设得十分豪华,不仅备有沙发,还有大床,可供一对或两对男女边看边玩。东边的就简陋得多,只有一张茶几,一个沙发。三个又爬到天体洞,那里已辟为“天国宾馆”,把洞室隔成若干个小间,几乎间间都传出惊心动魄的呻吟,显然是住了人。
  尽头的一间没有声响,部长去掀,一对男女拉门出来,男的边走边扎着裤儿骂。
  看毕往回走,婉儿问春香有啥感想,春香红着脸说和天体园没两样,都是乱七八糟的。婉儿笑着说,怎样糟,又糟到什么程度你就不知道了,进门一带的按摩室、桑拉浴、美容美发院,就象武术散打,男女客来放了通“炮”就走。天体园一路却是一条龙服务,天体坪主要是跳,跳饿了就到天体湖水上酒吧喝,喝足了再去天体屋看录像,看的情发了就去天体洞的“天国宾馆”搂着困,你说象不象一条龙?如果要抢时间立马解决问题,舞厅酒吧及录像室都可随时干的,干了就走,有谁知道?春香撇着嘴说只有这个港商才想得出这些明堂来。婉儿说这正是人家的高明之处,他把活动内容都进行了现代文明包装,这种包装就很符合大陆人干坏事要在暗处干的心里,容易被人们接受。哪象前任K经理搞没遮没拦的天体,活该被人端了窝儿。春香说再包装也是那回事,县长不知道么?婉儿笑着说知道又咋样,他总不能把它当第二个“天外天”给端了,H县连续出了两个天外天,他那县长宝座还坐不坐?就如我们被抓去,罚了些钱还不都放了出来,新老板来接任,解顾了些不负责任的管理员,小姐们还不都留下了。人们说天国精神永存,就是指新经理的“换汤不换药”。
  部长早等得不耐烦,问春香去哪儿玩,春香说还是录像室清静,去录像室吧。
  婉儿送两人去了东边的录像室,才告辞走了。
  婉儿一走,部长哪有心思去欣赏虚幻的画面,一把将春香搂到怀里,就解衣扣。
  春香扭着身子说:“部长还没忘掉我这个野叉叉的村姑呀。”
  部长去捏着两个奶说:“没忘的,一到县里我就打听,人们都说是有个苏珊的,就从没听说过春香,不想初次出来喝酒就碰着了你,看来我们是有缘份的,你说对不对,亲亲!”
  春香说:“有缘份就是亲亲了,要是冤家呢?”
  部长扯去春香内裤,去扒着两瓣湿漉漉的肉儿说:“不会的,我们永远是亲亲。”
  春香被扒得喘吁起来,去扯着部长驴鞭道:“既然是亲亲,还不快弄进去。”
  部长腾身抵入,春香就千娇百媚的一边叫,一边去搂了部长,两团白肉叠裹着,翻腾着,叫喘声就如春潮卷过大地,山洪暴洗了山川,秋风刮走了腐朽,到了后来,又如两团火球在空中撞击中爆炸,天崩地塌世界在毁灭……
  待一切都平静下来,部长吻着春香说:“亲亲,作我老婆吧。”
  春香慢慢推开他,起身穿着衣服说:“作你老婆可以,你不怕坐牢?”
  部长一惊,挣起身子说:“你咋这样说话了?”
  春香说:“你知道匿名信是谁写的?”
  部长说:“不知道,难道是你?”
  春香冷笑了说:“不是我写的,有谁知道你那儿有块黑胎记?”
  部长疑惑地说:“你今天咋给了我?”
  春香笑着说:“我看你遭得好惨,也看在珊姐面上,给你最后一点补尝,我们的事从此就了了。”部长血红了眼睛说:“我诚心爱你,你咋这样对待我?”
  春香笑着说:“对待强奸犯我历来都这样。”部长摆着头说:“倒看不出,一个村姑起了杀人心,心肠够毒的。”
  春香愤怒了说:“我还没你狠毒呢。你们这些当官的,仗着权势糟蹋了多少妇女?今天落难就爱了我,明天官复原职就甩了我,天下女人多得很,压腻了困腻了就甩,就象穿衣服今天换一件,明天换一件。你说说,你强奸了我不算,你为啥甩了苏莎,市长千金为啥甩了你?”
  部长刹白着脸问:“你咋知道得那么多,是苏珊告诉你的?”
  春香笑着说:“看透了你心肝就知道你一切。”
  部长象挨了棒的猪,气得吭吃吃逃出了天体屋。
  转眼又到了深秋,街旁的梧桐照常脱去黄衣,露出骷髅似的骨架儿来,枝桠又把街面织成一个个黑网,H城的人仍在黑网里鬼魂似的游。一阵秋风刮来,摇得枝条泼烦了哭,又给山城增添了一层莫名的悲凉。
  苏珊不能再同苏兰去蹋黑网了,天天躺在床上呻唤。尽管吃药打针,红斑疹却以一日半寸速度向全身蔓延,最后联成一片,象穿了红铠甲,一抓一手脓血,下体也开始淌黄水,撒一泡尿要半个小时。县医院初次诊断为多种性病,其中的梅毒已达晚期,建议去市医院复查。苏珊父母早被她气死了,堂兄舅嫂们也嫌她太臭,没个来看她。春香跑到教育局哭了三天,哭动了麻脸局长,同意派车送她到市医院。
  临行的前一晚,村妇端来热腾腾的鹿茸汤,要她喝喝暖暖身子。
  苏珊感动的说:“你们三天两次的送营养品,人参蜂王浆我也吃了不少,又端来鹿茸汤,叫我咋报达呀。”
  村妇说:“夫人就别说这些了,人吃五谷长百病,谁能保一身平安,人帮人也是应该的,茸汤还是老板叫送的哩。”
  苏珊眼睛一湿,滚下两滴泪来说:“听说春梅阁老板是个女的,住进几个月,别说当面谢谢,连面也没见一次,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村妇拿调羹把茸汤搅的凉了,边喂边说:“夫人是捐款助学名人,认识的人很多,谁个见了也会这样作的。”
  苏珊感伤的说:“那不见得,现在是拜权拜金社会,有权有钱的门坎踏破,没权没势的门可罗雀,就连菩萨也见风使舵,富人供了钱越赚越多,穷人就是磕破头也不见天上掉下一文来。我落难到这步,亲戚舅子老表赶H城的也不少,有哪个来看我?象这样的好老板还从没见过呢。”
  喂过茸汤抹过嘴,想起春梅阁管吃管住几个月,还没交过一分钱,又叫村妇去喊老板来,该结付的给结付了,再当面谢谢。村妇拾着碗说:“老板说过,一切吃住他包了,叫你安心养病,别去过问。”
  苏珊说:“诚然他不要,也要当面谢谢,此去市医院,说不准就回不来了。”
  说罢扭过脸去抹泪。
  村妇见劝不住,只好答应去喊老板。
  村妇走后,苏珊叫来春香说:“你把屋子收拾一下,再洒些香水,老板们都爱整洁的,又是大恩人,免得闻了脏臭留下不好印象。”
  春香按苏珊吩咐帚了地,再该捡的捡了,该抹的抹了,该叠的叠了,去打开皮箱翻找该摆的东西,翻出一本影集来,想看看干姐姐年青时的倩影,逐页去翻,翻到最后一页,嵌张男女双人照,女的是苏珊,男的象在哪儿见过,却又喊不出名来,便取出来问:“珊姐,那男子好标致的,是不是你早先的那个?”
  苏珊侧过脸一看,正是自己同夏雨的结婚照,自分手后,夏雨的东西不是撕了甩了,就是放一把火烧作灰了,偏偏忘了那照片,红着脸说:“翻它干啥,还不甩到垃圾桶去,瞧着就使人呕气。”
  侧过身去睡,不知怎么鼻子却酸酸的,低低地说:“还是留着吧。”
  春香觉得那男子既轩昂又和和气气,想多看两眼,就摘下墙上镜框,嵌了进去。
  一会儿,村妇带了老板进来,去苏珊耳边说:“夫人,老板来了,你要说啥就说吧。”
  苏珊一听,激动得要挣起身子,村妇忙去按了说:“躺着说,我们老板挺和气的。”
  苏珊慢慢侧过身子,见床边站着前夫夏雨,哪来什么老板?瞪着村妇说:“我叫你喊老板来,你咋把他给叫来了?”
  村妇笑着说:“他就是春梅阁的夏老板,一切照顾都是夏老板安排的,我去喊他结账,夏老板说吃住他包了,到市医院的一切费用他还出哩。”
  苏珊吃惊地瞪着夏雨,在她印象里,他是堆扶不上墙的泥,或者说是一只被人踢来踢去的赖皮狗,她给他戴过好多年的绿帽,还一盆尿泼出去骄傲的抵了门喊滚,别说同老板挂不上钩,就是给人拾鞋拿袜溜须舔腚也没人要的。可眼前的夏雨却换作了另一个人,不仅伟俊的身材使人望而生畏,就那身上的装备也不下一万,尤其微腆的腹下别着北比比机大哥大,更使人联想到香港的阔佬。她更没料到夏雨会帮助她,在当年他是她的仇敌,她是他的冤家,她曾诅咒世界不公平,多生出众多的女人和一个可憎的男人,她咒他们提前死去或者死得越快越干净越好。世界却偏偏来了个颠倒,没诅咒的一个个躲开去作了仇人,被诅咒的又一个个来帮了你成了朋友,这是为什么,她不仅现在想不通,就是以后的以后也想不通。
  苏珊不敢再看下去,刀削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突然抓了被角哭着说:“谁叫你照顾我,谁叫你来可怜我,倒不如死了的好,早知这样也不该住这里了……”
  苏珊哭起来,村妇春香慌忙退了出去。
  苏珊哭的够了,瞪着夏雨说:“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坐了,几件旧家具都是从学校搬来的,你嫌脏了是不是?”
  夏雨尴尬一笑,去床头椅上坐了,跷着二郎腿看墙上的影框。
  苏珊恨恨的说:“住了三个月,该多少房租多少伙食费水电费,你算好我叫春香取来给你,我们的事早了结了,我也不需要别人来可怜。”
  夏雨吐出一口烟圈说:“墙上还挂着你我的照片哩。”
  苏珊抬了抬眼,红着脸说:“都是春香死妮子翻出的,我叫她甩到垃圾桶,她倒给挂上墙了。”
  夏雨说:“十五年了,照片倒挺新的,你那眼睛老盯了前方,好象身边没人似的。”
  苏珊说:“当时是坐着照的,眼睛不瞧像机,倒要看了你不成?听说你开了化妆公司,咋又跑到春梅阁来了?”
  夏雨望着屋顶天花板说:“只许搞化妆,不许开酒店了?”
  苏珊撇着嘴说:“发了大财就抖起来了,看你口气好大,眼睛也望到天上去,好象为屋里只你一个人似的。”
  夏雨慌忙收回目光,耳边爬着只什么虫子,拿手去掐了说:“钱没找两个,抖也抖不起,就是耳朵粑老被人揪,前两天被揪红了,现在还痛兮兮的。”
  苏珊卟地笑了说:“活该!不揪你还不把尾巴跷到天上去了。”
  夏雨也笑了,笑过之后问:“你的病怎样了?”
  苏珊别过脸去说:“快死了,死了倒好,活在世上烦别人,别人也烦我。”
  夏雨说:“我倒不觉烦的。”
  苏珊说:“你不烦我烦。”
  夏雨把烟蒂去地上踯了说:“你明天几时走,我叫村妇送你去,去时多带点钱,一治就要彻彻底底治好。”
  苏珊眼睛一湿,喉头就嗑起来,嗑了一会说:“你这样作别人会怎样说,还不骂你没骨气,骂我厚了脸皮去傍大款?”
  夏雨说:“骂他们的,我们还有孩子呢,你的病写信告诉苏芳没?”
  一提到苏芳,苏珊突然扭过身来,颤着手去抓了夏雨说:“好人,你还记得孩子,我倒把她给忘了,我真成了没心没肝的女人了……”
  眼泪扑簌簌掉到夏雨手上,夏雨鼻子一酸,把脸去贴了枯竹枝似的手。
  夏雨照顾苏珊自然逃不出秋莹眼睛,当晚回去,秋莹揪着他耳朵骂:“我知你狗性不改,总和女人粘粘糊糊的,忘不了旧情又去看烂婆娘,好象她当年骂你撵你泼你尿就是最大的情份。不过,我倒瞧得起你这种德性,现在人情淡薄如纸,就是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为了钱不相认的还多,能记旧情的有几个?”
  骂到这里,去沙发上坐了说:“你对人有情,难道我就无情?你作了慈善家,我倒成了杀人放火的剪径强盗?好面子都让你给捞尽了。我再成全你,给她五千去治病,要死的人了,也怪可怜的,人到这一步,只能念她的好,哪去记她的过。”
  说罢,去保险柜取出一叠崭新的钱来,塞到夏雨手里。
  次日一早,夏雨将自己准备的一万和秋莹的五千交给苏珊,派村妇随春香护送去市医院,送上车后,又去邮局发了信函,催苏芳回来看母亲。
  苏珊在市里的复查同县里一样,按病情只能维持三个月了,苏珊已完全丧失信心,春香村妇又强拉了去省医院,总认为省里高一等级,会创造出什么生命的奇迹来。谁知省里的检查更糟,梅毒已腐蚀心脏,科技还没发明起死回生之药,最多只能拖一月了。春香不死心,去跪求好几家医院,才有一家答应住下看看,把死马当作活马医。
  住了一周,苏珊一面同病魔搏斗,一面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常常梦见没有头的李五和缺了下身的马六来到床边,要她一起去“天国”,说天国在西方的天上,那里有百重宫殿,千锺美酒,万国音乐,人们在仙乐中无拘无束,自由欢爱,幸福无比。苏珊激动得在梦中叫着她要去天国了,一日三次催春香村妇送她回H县,说那里有去天国的门。春香见干姐姐确实不行了,哭得泪人儿似的,悄悄向上海方霖发去病危电报,和村妇把苏珊载回了春梅阁。
  一个晴朗的下午,苏珊吃了止痛药片,精神稍好些,突然要到阳台坐坐。春香知她久病卧床,巴不得呼吸新鲜空气,把藤椅拿被垫了,抱到椅上,推到阳台,眼前便出现湛兰的天,黛色的山,风平浪静的沱江及江边栉次鳞比的楼台亭阁。
  苏珊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又甜甜的吸入一口,睁着早暗淡了的眼睛望了阵兰天远山,再一个弧形划下来,落在江边的楼阁间,拿手指点着说:“春香,那是什么去处?”
  春香说:“珊姐,那是过去的天外天呀。”
  苏珊听说天外天就感伤起来,眼浸浸的说:“天外天好久没去了,现在还能去么?”
  春香说:“天外天早封了,现在叫夜总会,要去只能叫进夜总会了。”
  苏珊突然变了脸色,咬着牙说:“真正的天外天谁也封不了,那还是天外天。”
  春香知干姐姐对天外天感情笃深,又在病中,便顺了话说:“珊姐说得对,天外天谁也封不了,夜总会就是天外天。”
  苏珊高兴起来,把目光去楼群中搜索了一遍,指点着说:“春香,你看那比邻的两排红平房就是录像室和红屋居,栽了椰树的亭院是黑非洲,那椰树叶还在飘动哩。金三角的门造得象金字塔,还拿藤萝装饰了,想是那海洛英的产地是在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里了。远处的庞大绿楼是天体园,从左到右数,第一间是进口通道和脱衣室,二间是天体坪,三间天体湖,第四五间是天体屋和天体洞。天体湖和天体屋要用自然界的水,所以造在底楼,天体洞要突出它的高,就造在三楼,天体坪自然在二楼了。人进去就象进入了远古世界,人间天国,谁会想到是走在楼层里呢?”
  春香见苏珊病成了这样,记忆还如此清晰,也高兴起来说:“我第一次陪珊姐进去就被迷住了,以为回到了山村哩,其实比山村还美,真没想到屋里还能造山、造水、造屋、造洞,亏那老港想得出来。”
  苏珊感叹的说:“天外天是有神助的,你想那天上的人都有超人的力量,什么造不出来?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河流山川,还有永恒的金字塔,神秘的百慕大,哪样不是神造的?神创造了宇宙世界,自然能造出H县的人间天国了。”
  春香佩服的说:“珊姐好见识,凡人哪比得了神仙。小时听外婆说天上住着神的,叫做天老爷,不吃不喝还长生不老。那天老爷是骂不得的,谁骂了神就发怒,吹一口气刮倒森林,拍三掌又把树劈开人劈死,拿杨柳枝儿洒上几滴水,地上就变成一片汪洋。一年我们村有个人被雷劈死了,象截黑木桩,背上显出几个认不出的白字,就据说他骂了天老爷,天老爷不但惩罚了他,还在他背上张贴了宣布死刑的布告哩。”
  苏珊兴奋的说:“咋不是的。春香,倒杯酒来。”
  春香吃惊地说:“珊姐,医生说你那病是喝不得酒的。”
  苏珊瞪着眼说:“谁说喝不得了,十多年来我还不是被酒撑过来的,没有酒能活到今天?”
  春香拗不过,只得去斟了半杯啤酒,苏珊抓住就咕噜噜的吞了,一吞下又噎起来,春香忙去揉胸,揉着揉着,苏珊的头就耷到椅背上,一动不动了。春香去瞧,瘦削的脸涨紫如猪肝,眉间早已暗然了的美人痣突出如朱砂,一颤一颤要跳出血来。吓得边叫边要朝屋里推。手去抓了椅把,苏珊一挺扬起头来,两只杏目直射了天体园,突然抓着春香的手说:“春香,我看到天体坪了。”
  春香见她两眼通红,惊得去张望了说:“珊姐,天体坪在屋里,你咋瞧得见?”
  苏珊说:“你看不见我却看见了,你看,马六、李五、张三、王一都在那里,还有好多女人,都光了屁股。”
  春香说:“珊姐,里面早改作了舞厅,跳舞是不准脱光屁股的。”
  苏珊说:“别胡说,你仔细的看。呵,他们到了天体湖,马六那水打棒还去画船上勾着屁股跳水呢。女人们把湖水拍打得好响,象是鱼儿钻进了里面。呵,又去了天体屋,在撕野山鸡吃哩,弄得满嘴都是血。你看,他们又进了天体洞,男人在轮奸女人们,马六那家伙好凶,一连爬了十多个还没下来,李五王一只算个中平,张三那小子就不行,才爬了两个就瘫在一边喘气。现在又是女人在轮奸男人了,搞的还是坐抽式哩,这些女人真不可救药,学了那么久,铁杵也该磨成针了,腰儿还歪来倒去象风吹杨柳,真丢女人的脸。”
  春香除了屋顶爬满的长青藤外,什么也看不见,见苏珊说得活灵活现,就有些恐惧起来。什么地方光亮一闪,苏珊突然去望了西边,异常激动的喊:“天国!
  天国!天国终于出现了!春香,你看那宫殿有几十重哩,好雄伟的。“
  春香吓了一跳,去望西边的天,夕阳已没了,天边抹了一片血红,血红上面万道霞光,霞光深处杂映着赤橙颜色,象变幻了的玉宇琼楼,煞是好看。
  苏珊望了一阵,面容红泛起来,竖了耳朵说:“仙乐!仙乐!多美的仙乐!
  杨玉环编的霓嫦羽衣曲,正如故诗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度闻’。
  说是OK的音乐就好听了,那算老几。春香,你好汉好听听。“
  春香尖了耳朵去听,只听得夜总会里几个男女正和了音响在怪声怪气对唱,心想是干姐姐病糊涂了,不好说破,只得附和了说:“珊姐,听到了的,仙乐真美。”
  苏珊听了一会,突然惊叫起来:“马六、李五、张三、王一上天了,后面跟着好多女人,可惜没有苏兰和市里的两位夫人。”
  春香去望了天边,那血红已暗淡下去,深沉沉的云团在千变万化着各种动态了的人形,不过象不象人或象什么人,要凭想象去理解。心知适是干姐姐想他们疯了,鼻子一酸,去靠了椅背抽泣起来。
  一股晚风吹来,苏珊头发如水托起突然向后飘去,那形状恰是仙女在飞天了,春香慌忙要往里推,苏珊一把打开说:“你听,他们在喊我,那声音好宏亮,象龙在吟,山在呼,海在啸,还从没听过这种天声哩。”
  春香抹着泪说:“他们在喊啥呀?”
  苏珊说:“他们喊我去天国,那是个极乐世界,有百重宫殿,千锺美酒,万国仙乐,人们在仙乐中轻歌慢舞,自由欢爱,幸福无比。”
  春香抹着泪说:“哪有那么好的世界?”
  苏珊激动的说:“有的,有的,在西边天上,春香,我要去了,去了。”
  长发飞舞起来,苏珊挣起身子,枯竹枝的手扬了两下,哇地吐出一口酒水,头歪耷在椅背上,血痣裂了,一股殷红的血绕着鼻梁弯弯曲曲地流,如挂着的红
  飘带……
  苏珊终于去了她的“天国”,她自然不知她走后的千变万化情景。她的骨灰盒摆在春梅阁肃穆的灵堂上,为她守灵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春香跪在灵前撕肝裂胆地哭,一个是村妇站着哀哀抹泪,一个是夏雨啄了头在半蹲着想心事。送的花圈也只有五个,一个是春香的,一个是苏兰的,一个是村妇母女的,一个是夏雨和秋莹合送的,再一个是二小派了一个扫地临工送来的。那冷落在H城可算是史无前例的了。到了次日,突然出现苏珊在师范时的同室女友小A和小B,两人合抬着一个特大花圈,在沿街边走边哭。据说两人是到H县来寻天外天的,天外天没寻着却得到了同学的死讯。H城的人爱大惊小怪,就有人跟了来看,见两人跪在灵前哭着说:我们都没去,你咋就去了?在师范你是多好的同学,要讲坏是我们带坏了你,师父都没走,你咋就先走了?哇!哇!听的人回去传说来了苏珊师父,人们猜想那师父肯定是旧社会的什么老鸨了,整条街的人又来围了看稀奇,人们才知道苏珊死了。又次日,方霖父女从上海匆匆赶来,上海大老板一出现,小小的H城就象丢下颗原子弹,不仅政府机关出动,就是厂矿学校商店居民点也牵了线的来壮声威,花圈送了数百个,鞭炮爆了两顿半,幛布摆断几条街,现金收了十来万,把那丧礼推上H县史无前例的高潮。
  方霖父女对着遗像一阵悲痛欲绝之后,夏雨向老师呈上苏珊遗嘱,遗嘱上说她追求了大半身,虽作过不少孽,却也看够了人间的白脸和黑脸,最终选择去天国之路。在她去天国之后,要求帮助过她的人们做好三件事:
  第一、她出生在苏家寨,那是块没污染的净土,希望骨灰盒葬在那里,使孽身还原到净土上。
  第二、她父母早逝,族兄族弟虽多却没个认她,生前及走后都是春香吵和春梅阁照顾,遗留的五万多财产,两万遗赠给春香,两万抵春梅抖吃住和医疗打点,五千付村妇母女以谢病中照看。还有价值一万的一对钻石戒子和一条金项链,留给女儿苏芳作纪念。
  第三、春香是个侠义少女,没资格去天国,电报通知方霖带去上海和苏芳一起过日子,让好人有个好报。
  三天设灵下来,苏珊生前没料到的所收丧礼竟折合十二万一千元。这笔钱怎么处理,遗嘱上没说,夏雨找方霖商量,他首先提出他曾是苏珊前夫,有责任照顾她,那抵吃住及医疗打点的两万他一分不要,全部交给春香。然后对十二万一
  千作了如下安排:
  1、四万八千作酬谢开支。其中苏珊入监后胖副县长说情县长放人各给酬金一万,教育局麻脸局长为苏珊查病开过绿灯,给酬金八千,其他丧礼送得重的或在灵前鞠躬又鞠得好的二十位部局长,每人发给红包一千。
  2、两万作丧礼开支和招待重要人物吃喝。
  3、三千作骨灰盒安葬费,其中一千购建坟材料,一千付工钱,一千鬃作机动开支。
  4、余下的六万由苏珊和夏雨的共同女儿继承。
  以上分配在交付时,县长李清没来参加丧礼,给的一万怕他拒收,夏雨就托苏兰办理。苏兰正和李清闹离婚,不愿给老东西,悄悄分给照顾过苏珊的村妇母女,村妇说苏珊遗嘱上给的五千已够情重了,退给了夏雨,夏雨只得去购了三只兰宝石戒子,以自己名义给了苏兰和村妇母女。
  遗产处理毕后,方霖及夏雨等人按照苏珊遗嘱,将骨灰盒运往苏家寨安葬。
  灵车开到柳溪镇,夏雨安排方霖苏芳春香住了旅社,自个押着灵车去了苏家寨。
  苏家寨的人都是苏珊亲族,先前听说她臭,就渐渐把她给忘了,直到灵车开到寨里爆响鞭炮后,人们才记起确有这么个臭人儿而且已经死了。听说有一千元的安葬费,兴兴奋奋熬夜去她父母坟边挖了个大坑,等到材料一到就葬骨灰盒。
  次日早晨,不知谁打听出苏珊大笔遗产及丧礼已按遗嘱被外姓人继承的继承了,送红包的送了,不该开支的开支了,又气冲冲去把坑儿填平。
  说来也怪,自开放以来,柳溪河南岸的夏家村搞得肥的流油,象夏雨这样的百万富翁就有十几个。北岸苏家寨仍穷得连裤儿也穿不上,因此把那一分一廛看得比命还重。他们被钱烧红了眼,想赤膊上阵争夺遗产丧礼又自知理屈,于是乎就群起咬定死理拒葬。
  一批老前辈说,三十六年前苏珊落地时,十二月大冷天却大风大雷大雨,接着山垮龙走,人死鬼嚎,就有人算定她是天上降下的熬星,后来果然言中,她父母被她气死族人跟着臭不说,竟养猪死猪,养牛死牛,养鸡瘟鸡,日子越过越穷。
  哪象对门夏家村,开始还很穷,后来赶走了苏珊,就渐渐的发了。她临终时第三只眼(美人痣)突然暴裂,说明老天有眼将她收了回去,天老爷都要收的人,你们还葬这里,不是要让苏家寨再穷上千世万世吗?一批同辈人说,她苏珊绿花花的票子不施舍穷亲戚,倒去贴了外姓,她背叛我们,我们就开除她族籍,连族籍都没的人,有啥资格葬苏家寨?一群年青人跑来找夏雨说,我们可以背着那些老东西,把她偷偷葬在后山老林里,不过你们得出点钱,让哥儿们也去城里泡几天夜总会,尝尝城里小姐们的洋滋味。
  夏雨在苏家寨谈不下去,回到夏家村,向村人提出苏珊葬在村里,理由是苏珊曾是夏家儿媳。不想夏家村更厉害,不仅援引苏家寨女人祸村论,而且村长书记咬了牙说,要葬可以,那就索赔一千万,来抵以后败穷的损失。夏雨父母居然向儿子下跪,把额去碰着地面骂:“你这没见没识的蠢东西,人家赶都赶不走,你还要捡回来,当初没把我老俩口气死,现在再来气我们么?你发了达挣了几个钱,还不是夏家祖坟选得好,葬在龙脉上?你把她要来葬在祖坟山,断了龙脉,我老俩口还不穷得去讨口,你还不败了家业再回柳溪守孤庙?你当初守孤庙时她咋对待你的,给你戴绿帽不说,还把你掀出门再泼上一盆尿,骄傲的抵了门喊你滚,你就滚回来赖着我们老俩口过抹泪日子。这些你咋忘了,亏你还是个夹根雀雀的男人哩。你再提那娼妇半个字,看我们不打死你这没气没节没骨没头专给夏家干丢脸事儿的混账粑耳朵东西。”
  尤其夏母越骂越火,抓过一把粪杈,颤着小脚去击夏雨屁股,夏雨慌忙逃跑,一砣稀牛屎还是飞溅到耳根上。
  夏雨逃回旅社一叙说,方霖哭笑不得,感叹这青山绿水也不是一方净土了。
  春香见闹成这样,哭着要去退那遗赠的钱。夏雨方霖说你这一退,他们还不把我们也给撕来吃了。四人只得掉转灵车返回县里,去找胖副县长商量葬烈士陵园。
  胖县长是得了好处费的,心里虽愿意却哭丧着脸说,烈士陵园是葬烈士和没问题的公职人员,老县长知道了,还不拍桌子打板凳骂我坏了烈士名节?秋莹村妇建议在附近买块土地安葬,夏雨方霖又觉苏珊是出了名的富婆,白天葬了晚上还不给盗了,即使不盗,天长日久没人去理,也会被人掀平了去种海椒或裁茄子。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由方霖带回上海,让苏珊骨灰跟了女儿和保姆,因这世上她只有这两个亲人了。
  方霖带着苏芳春香和苏珊骨灰,悲悲切切蹬上去上海的飞机。那老天爷却也作怪,上机前还丽日当空,刚一起飞,十二月的天气突然刮来一阵狂风,狂风过后,乌云四合,把天地罩得如同墨打了一般,接着就是震天撼地的雷鸣和倾盆大雨。班机在风雨雷电中挣扎着颠簸着,一个霹雷响过,机身振了两下,一团火球扎进舱里,滚了几个圈儿又扎出舱外。人们惊愕着去瞧,机窗两边各击了个斗大的窟窿。一会儿,风雨没了,前面出现一片锦缎似的云,那云时分时合又幻化出各种飞动了的宫殿和人儿来。
  苏芳擦过惊汗去看行李架,只见了大窟窿,却不见了母亲骨灰盒,就惊叫起来。方霖春香扭头去看,只见窟窿边挂着飘扬了的一段黑纱……
  同机的人都说,刚才雷击时,那骨灰盒就随着那团火球飞出舱外,眼见得是掉下飞机去了。春香苏芳就惊得哭了起来。
  苏芳哭了一阵,去靠着方霖肩问:“方叔叔,妈说她去了天国,连骨灰盒也跟着去了,世界上真有天国吗?”
  方霖望了窗外千变万化的宫殿,阴沉着脸说:“哪有什么天国?她去了地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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